陆丰县碣石镇东埔村竹马戏传人李青
竹马戏是不需要舞台的民间小戏。正因为小,天地就是它的舞台,山水就是它的帷幕。
竹马戏从福建传入粤东,因为是唱给祖先听的,所以唱的是古腔。如今气若游丝存活在广东陆丰碣石镇的竹马戏,当地人听不懂,远在福建原生地的人也听不懂。碣石竹马戏一代只有一个传人,奇迹般的传承了六百年。
碣石竹马戏之乡、曾经歌舞升平的东埔村,如今垃圾遍地,竹马戏排练场门窗不存,道具已尘封,连仓库钥匙都找不到了。碣石东埔村竹马戏唯一传人李青老人今年76岁。他说,村中已有七八年没演竹马戏了。
壹
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传承人,
算一息尚存
如果不是有当地文化站负责人在前面带路,记者真以为走错路了。一条羊肠小道,坑坑洼洼,路两旁堆满垃圾,车都几乎开不过去。就连陪同羊城晚报记者实地调研的广东地方戏专家詹双晖博士也说:“奇怪,几年前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穷是穷,但起码还是山清水秀的。”
直到进入村里,看见一座门窗洞开的平房,詹双晖才说:“是这里。”
这里是竹马戏的排练场地,像座已废弃、或是从未完工的房子,没有门窗,门变成柱子,四壁皆空。人踏进屋内,脚步声都有回音,震动了墙上的蜘蛛网。旧屋两侧各有一间小屋,锁着铁门,里面放着竹马戏的道具。
村人看见外来人,知道是找李青老人的,就跑去叫人。不一会李青来了,一眼望去就和穿着随便的村人不同。李青穿黑色旧西装上衣,脸上干干净净,牙齿洁白,显然斯文很多。
来的时候,詹双晖博士一路向记者介绍,竹马戏的乐器几百年没变过,十分古朴,别处不见。当羊城晚报记者迫不及待要看这些古乐器及竹马戏道具时,李青老人一摸衣兜说:“没带钥匙!”于是他就回家去找,二十分钟后回来,拿着一把钥匙,开了几分钟,说钥匙拿错了。李青说可能在旧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又二十分钟后回来,拿着另一把钥匙,开了一会,说也不是这个。李青又折回新屋再找,回来说,找不到了。
村人说:“竹马没草吃哦,饿死了!”有人提议把门锁砸开,回头再买把新锁。李青就去找斧头,羊城晚报记者说:“别砸别砸!算了。”
这也许是注定的。钥匙找不到,是因为太久没演戏了,这就是竹马戏的真实状态。这是有目共睹的濒危,有目共睹的消亡。竹马戏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传承人,也算一息尚存。而在浩瀚的岁月长河里,在滚滚的时代潮流中,还有多少悄无声息就消失的民间艺术,人们连目睹其消亡都来不及!
广州大学教授刘晓明在《岭南濒危剧种研究丛书》的序言中写道:“对濒危剧种的研究使我们发现,‘濒危’其实并不简单地意味着某种文化生态的脆弱,而且显示了某种文化存在的顽强性。这种顽强性表现在大多数类似的文化都已消逝,而处在‘濒危’状态者却依然硕果仅存。”
广东碣石竹马戏,就是这种“濒危而顽强”的民间戏剧。
贰
每一声“啰哩连”,
都与远古的祖先血脉相通
朴素的李青老人有点愧疚,请詹双晖博士和羊城晚报记者到他家里喝茶。一路经过民居,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堆旧衣物,有些小孩子光着脚丫蹲在门前,用剪刀剪下旧衣物的衣领、扣子等,不知作什么用。明代海防重地碣石卫、如今的陆丰碣石镇,有著名的地下旧衣回收市场,多年来屡查不禁。这些来路不明、污染严重的衣物和垃圾,让村子环境脏乱不堪。
李青老人领着记者一行来到他儿子的新家,漂亮整洁。门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令人依稀想见村庄昔日的秀美。
人在歌声在,羊城晚报记者录下了李青老人唱的竹马歌。他唱的是《陈三五娘》,讲述书生和富家小姐在元宵节灯会一见钟情,然后相恋私奔的故事。李青今年76岁,歌声却很清澈。声音不大,像从远山传来,气息连绵,余韵悠长。拖腔中时有“啰哩连”断断续续,是一种从祈祝之声演变而来的古调。闭目细听,歌声如自亘古蜿蜒而至,一路有山有水,有先民的叮咛。
曲罢,李青抱歉地说:“年纪大了,不够气了。”
李青唱的歌,村中人也听不明白,因为唱的是福建古调,漳浦口音。这种语言海陆丰人听不懂,如今的福建人也听不懂。
李青找出一张碟,是2006年碣石玄武山重光时的竹马戏演出。李青领着十几个年轻人演竹马戏,最后还有两个红衣少年跳有趣的钱鼓舞。敲锣打鼓,唢呐声声,红男绿女,歌舞升平。
如今,东埔村已经七八年没有演竹马戏了。“年轻人都出去了,没人学。”李青说。
李青后继无人。事实上,以竹马戏的传承方式,能传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据黎国韬、詹双晖《竹马补说——兼论竹马戏与白字戏》介绍:“海陆丰竹马戏分为宗族戏班与村落戏班两种,并以后者居多。不论是宗族戏班,还是村落戏班,都是季节性戏班,演出不外乎酬神、祭祖、闹春,演出圈子也限于周边村落,基本上属于非商业性演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竹马戏的技艺传承方式:由上一代传人选定下一代传人以口传身教方式传教,下一代对上一代行严格的拜师礼。传承人必须掌握本技艺的全部技能,包括前棚各色演员的演、唱及后棚各色乐器,并不得改变与外传。这与戏班其他人员的学戏很不相同。故掌握竹马戏全部技艺的,一代只有一人。如陆丰碣石镇东埔村竹马戏传人现在就李青一人,其他艺人则只能掌握这种艺术的其中某个方面。在演出剧目、音乐唱腔、表演程式甚至演出语言等方面,几百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可以说差不多完全保存了最早时代的演出形态。”此文在中央戏剧学院《学报》上刊发后,有福建漳浦地区的学者找到詹双晖博士,感慨地说,他们当地的竹马戏只有残本,已无人会唱了。而身在粤东的李青老人,却不识字,也无法记录整理。
据詹双晖博士记录,李青能记得他上四代的传人。第一代是寻仔,不知姓什么。第二代是将军堂村的陈谦信,也只是个大概的发音。第三代是陈乃记,1943年去世时84岁。第四代是温助。第五代就是李青。
而陆丰大安镇竹马戏艺人黄瑞,曾于上世纪50年代口述过他们村中竹马戏的传承过程,从一世祖从闽南移居到陆丰算起,到他这一辈传了二十二代传人。
一代一人,闭门独传。竹马戏六百年前从福建入粤传到现在,就像遗世的孤儿。
叁
竹马戏对闽南、粤东多个剧种产生过影响
竹马戏毫无疑问地进入严重濒危的状态,但这个微小的民间祭祀小戏,却对其他“大戏”产生过影响。比如,白字戏的拖腔“啊咿唉”和竹马戏的拖腔“啰哩连”,都来自祭祀活动中神咒的发音。白字戏重视丑角的传统与竹马戏一脉相承。白字戏“三进三退”的舞步与竹马戏基本一致。
詹双晖《白字戏研究》指出:“在漫长的戏曲发展过程中,竹马戏对共同生存于闽南粤东地区的多个剧种的形成与发展都有过较大的影响。梨园戏的下南戏中的民间小戏,大多来自竹马戏;高甲戏更是以竹马戏为基础,再吸取正字戏(指四平戏)的武打而形成;早期的台湾歌仔戏与漳州的芗剧,其演出形式与音乐也脱胎于竹马戏。作为外来剧种的南戏系统的正字戏显然也受到了竹马戏的影响。反过来,正字戏对竹马戏也影响至大,一些竹马戏班吸收了正字戏的许多音乐声腔、大戏剧目,‘以土音唱南北曲’、‘以乡音搬演戏文’,并在很多场合舍去竹马,变为象征意义的马鞭,把下半身与双手从骑竹马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最终蜕变为早期的白字戏,所以过去白字戏戏班中流传有‘正字母生白字仔’的说法。当然也有一些竹马戏班只是吸收一些剧目、曲牌,竹马戏基本的演出面貌并没有多大改变,这就是现存下来的竹马戏样式。幸亏这些保持原来面貌的竹马戏班的遗存,给后人留下了探知传统戏剧演变的历史痕迹。”
竹马戏演出之后,通常还附带一种极为古朴的舞蹈,由一男一女两名演员,在一张很小的竹席上完成。演员手持钱鼓,脚在席子的四个角上跳跃,伴有一定形体造型,动作幅度不大,极为含蓄,却不失活泼。随着鼓点越来越密,舞蹈动作也越来越快,演员在窄小的空间内舞动,盈而不乱,赏心悦目。舞蹈结束时,鼓点一收,演员盘腿趺坐竹席边缘,虔诚祈拜,令人动容。
钱鼓舞于2006年被列入广东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申遗成功后,不时出现在汕尾地区一些文艺演出上。可是重排的钱鼓舞有点像新疆舞,又有点像团体操,动作幅度很大。老艺人说,看起来“很错愕”。
钱鼓舞和竹马戏一样,也是随着福建移民传入的。除了碣石东埔村,还流传于博美镇内湖村、大安镇乐官堂村、城东官田埔村等。常在秋收后或春节期间表演。内容多为表现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的故事。演员多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穿大红大绿衣服,手执钱鼓、竹板跳动。据《正字戏潮剧剧本唱腔研究》作者郑守治记录,李青老人曾向他介绍,钱鼓舞“算步无步,算蕊十八蕊。一蕊碎拍,一蕊画眉,一蕊扛盆……”李青还说:“现在的小孩很聪明,以前的孩子学竹马戏和钱鼓舞,从二月教到腊月,才能学会一点,现在的孩子学三四个月就会了。”
现在的孩子聪明,可是现在的孩子不学了。再过几年,也许只有李青家门前的那棵老树,在风中吟唱古老的歌声。
文/图 羊城晚报记者钟哲平